树枝被林扶风压得轻晃,他的衣袍随意而散漫地垂落下来,而他本人正四仰朝天地晒着噬魔渊中难得一见的太阳。
他嘴里咬着一根草叶,声音含混不清:“我可都听说了啊。”
久未听到树下人的答复,他翻身坐起,将手中的梅子丢了下去,正好砸中云述的肩。
“喂,跟你说话呢!”
云述拂去掉落的梅子,抚平衣物,继续闭眼打坐:“说。”
林扶风从树上跃下,在云述面前坐着,问:“你不是想当我姐夫吗?”
云述倏然睁眼,反问:“我何时这么说过?”
“嘁。”林扶风笑完又叹息一声,“我有眼睛,不是瞎的。”
云述重新闭眼,轻笑一声:“那可说不好,你最好找出翁治一治眼睛。”
“我与她之间,不是你想的那样。”
“嘴硬也没用,当年那么多人喜欢阿姜,都是我拦回去的。像你这样连心思都不遮掩的,我一看就明白。”林扶风才不管云述是否答话,只管自己继续说,“不过,你不顾惜自己也要帮阿姜,这一回,你在我这儿勉强算是过关了。但你若是想当我姐夫,只过我这一关可没用……”
这些话估摸着云述也不会听进去,他索性不再拐弯抹角,问:“这次失败了,你打算何时再去探玄墟海?”
“不去。”
短短两个字,又让林扶风吃了一惊,他问:“你这就放弃了?”
莽撞行事不妥当,既已知晓林子里险象环生,孤身前去也只不过是送死。更何况,玉姜不喜欢被隐瞒,这次的事,她很生气。
两人好不易缓和一些,云述自然不会再如那夜一般冲动。
云述淡声道:“你若对出去有什么想法,不如直接与她谈。她同意了,你再来告诉我。”
玉姜怎可能同意……
林扶风继续煽风点火:“我都独闯过一次,也就那么回事。这点危险你都害怕?我本来还觉得你有机会做我姐夫的,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嘛。”
“吵。”
“什么?”
云述薄唇微动:“你很吵。”
“……”
林扶风简直要被云述气死。
*
天色将明,晨雾笼罩山林。
沿着泥泞难走的山路往林中去,什么也看不清。越往深处去,越是什么也看不清楚。
脚下怪石嶙峋,玉姜每走一步都不得不小心谨慎。
不比上一回贸然而来,此次她的确是做足了准备,才决定假作闭门疗伤,悄然辞别前来探路。
当年她被剑阵伤得极重,养伤就耗费了几年的功夫。
而后伤愈,她消颓了一阵。
反正出不去,何苦再白费功夫?渊中环境恶劣艰难,但好在还有酒。浑浑噩噩,借酒浇愁,不失为另一种选择。
第不知多少回醉酒,出翁不再费心给她准备醒酒汤,而是静静地在她身侧坐等,直到她转醒。
“你想消磨自己的灵气,在渊中耗成一个废物,我哪能拦得住你?反正在世人眼里,你玉姜早就死了。但对于沈晏川而言,你的死能算什么?他就是想看天下第一剑修,在他布下的天罗地网中,变成一个平庸之人,最后向他乞求怜悯。玉姜,你最好是真想遂了他的意。”
无论过去多久,这番话也被玉姜死死地记着。
雾气越来越浓,她好像走进了妖邪的迷障之中。
她对于方向的认知逐渐变得模糊,呛人的味道让她不得不掩住口鼻。
忽然,迷雾退去。
周遭变成了热闹的市集。
明灯高悬,似是人间的上元节。
她有些晃神,不知今夕何夕,也忘了自己为何在此。
叫卖声此起彼伏,雪花零零散散地飘落,卖元宵的摊贩冒着腾腾的热气。有几个嬉笑打闹的孩童从她身侧跑过,纵使人已远去,欢笑声却犹在耳畔。
人间百年,仙山脚下人来人往,从生到死犹如浮光一瞬,却极为灿烂,宛然炸开的璀璨烟花。
这是清冷寂寞的浮月山上所没有的。
也是玉姜渴望已久的。
幼时的事她记得的不多。
只依稀还能想起,她似乎也是出身于某个钟鸣鼎食的富贵人家的。
朱红楼阁,飞檐青瓦。
到了年关,便会有人抱了她去看花灯。
那人应该是母亲。
但母亲的模样,她想不起了。
有个半仙摸了摸她的发顶,说她有仙缘。母亲高兴得眉眼都是弯的,吩咐人给了这人赏钱。
有仙缘多好呀,城中最受敬重的便是那些白衣仙师了。若是自家女儿也能求得仙法,那可当真是好事。
只是好景不长,她没能亲眼看见女儿身上的仙缘应验。
如何家道中落的,玉姜不知道。
玉姜甚至连自己的乳名都记不清了。
曾经热闹的庭院积满了尘土。
有人来搬走了家里的所有贵重的东西,乳母摸摸她的手,说:“真是可怜,这么小,爹娘就抛下你走了,往后就跟着我吧。”
爹娘走了是什么意思,玉姜后来才知道。
应当是过世了。
她自那时离了家,又被乳母的赌鬼丈夫领出去丢在了雪窝里。
这是她预料到的。
乳母家中贫寒,凭空里多出了一张要吃饭的嘴,实在是不小的负担。
如果不是遇到了师父,她自己也不知道会去哪里。是浮月师门给了她家的温暖,弥补了她缺失的一切。
再次下山,她还是少年,人间却已过百年。
元初告诫她:“修仙问道,不为长生。”
“不求长生,那又是为了什么?”她问。
元初说:“为了人。”
为了人……
真是令人糊涂,玉姜没听懂。
“玉仙师!”
摊贩娘子唤了她一声。
玉姜怔怔的,闻声回头。
摊贩娘子捧出一碗元宵,伸手递过来,声音很是亲切:“玉仙师,真是您啊,我没认错!多谢玉仙师前段时日为我们驱除妖邪,救了我女儿一命。银两礼物您都不肯收,那这碗元宵就当答谢您的!”
这个娘子的声音实在不小,惊得旁边众人。
这些人见着了浮月山来的仙师,皆是好奇地围上来,有的要赠与莲灯,有些则是亲手缝制的香囊。
“仙师仙师,明年的簪花节,你一定要来。”
“仙师,这是我绣的帕子,上面是仙鹤。浮月山上听说有许多仙鹤,我也不知绣得有几分像。”
玉姜愣了许久,终于还是弯唇笑了。
她隐约明白了师父所言是何意。
修仙问道,除魔驱邪,不仅为了自己,也为了人间的太平安定,为了这样的繁华能一年又一年地延续下去。
为此,清修习剑便算不得苦。
“师姐!”
许映清清脆的声音在远处响起:“师姐,好饿啊,快点来吃饭了。我们都等好久了!”
玉姜举起手中的无落剑遥遥地应了一声,辞别这些热情地想要答谢她的人,向前面那群身着浮月山弟子服饰的人们跑去了。
喧嚣的客栈之中,汤锅沸腾。
她随手放下剑,仔仔细细地看了一圈周围的人。
许映清笑她:“师姐,你傻啦?这么看我们干什么?”
玉姜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好像很久没见过你们了。”
“说什么傻话呢?”旁边弟子笑了一声,“师姐,你刚刚还想踹我呢!幸亏我跑得快,你没踹到,哈哈哈!”
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的罗时微结结实实给了他一巴掌,没好气地说:“踹你都是轻的,谁让你引错路的?知不知道因为你,我们多走了几十里?没罚你抄门规就已经不错了。”
这个弟子挨了一巴掌,也不肯示弱,反唇相讥:“我跟我师姐说话呢,你插什么嘴?你都不是我们浮月山的人,怎的这般嚣张?师姐!她打我!”
许映清则抱着玉姜的手臂,倚在她肩侧,双眼含笑地回了一句:“我们可没看到。”
“映清师姐!你也帮着这个罗时微!”
众人一齐笑了。
玉姜的笑声混在其中,听不清晰了。同门在一处拌嘴吵闹,这样的日子最是寻常,她却有久违之感。
酒至半酣,玉姜已经醉得厉害了。
浮月门规不许饮酒。
但是这样的规矩从来都约束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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