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之蘅这些年遇见的客人很多。
那些男人大多时候都很沉默,甚至连话也不问就直奔主题。
她也从来不吭声,什么也不问。
事了裤子一提,或抽上一根烟,摔下几张票子转头就走。
许之蘅看过很多很多那样匆匆离去的背影。
也有男人来过一次又来第二次,相熟之后他们都叫她“莺莺”。
男人们的眼光总是透过她,脑子里想着某个女人,嘴里喊着她:“莺莺,莺莺……”抑或是叫着不知是何人的女人名。
许之蘅沉默不语,有时双手平摊,有时扶着他们的肩,睁大眼睛望着天花板。
任由思绪放空,灵魂和身体撕裂分开,等结束时又浑归一体。
那么多男人,真正让她有印象的也就那么几个。
她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但有些人来的次数多了,她哪怕不想记住,脑袋还是自动记住了他们的模样。
许之蘅想,如果人的脑袋是一个磁盘的话,她的脑袋大概有二分之一的空间,被各色不知姓名的客人占据了。
不管他们对她好,还是不好。
许之蘅一直有写点随笔的习惯,这是她上学时就养成的习惯,迄今都还保留着。
她有一个本子,有时候闲着没事做的时候就写一点,心情差也写一点。
遇到奇怪或者特殊的客人她也会写进去,她从不回避这些。
毕竟这些构成了她的生活,除了这些她的生活除了吃饭睡觉上厕所,恐怕就剩不下什么了。
所以她会给每个人都取上一个代号,这个是A,那个是B,CDE……
大部分都是在容国盛店里做事时认识的。
A是一个教师。
A刚来的时候,像做贼一样地心虚。
他俯身吭哧吭哧地喘气时,心虚便不见了,亢奋爬满了他的脸,格外狰狞。
但走时,又像被抽走了脊椎一样,弯腰驼背,脚步虚浮。
后来他又找来了,来的次数多了,他就开始和许之蘅喋喋不休地讲很多事情——
讲自己评级被人挤下去,那个把他挤下去的老师背景如何好,他多么阴险……
A咒骂得唾沫横飞。
也讲现在的学生多么不好带,还讲他家的黄脸婆满腹抱怨和牢骚。
转瞬又开始讲某位女同事特别放荡,成天穿很短的裙子,从学校走廊这头扭到那头……
许之蘅抽着烟充当情绪垃圾桶,不咸不淡地应和几句。
B大概是外出务工的打工仔,从没来过店里,第一次点的就是“外卖”。
排单刚好轮到许之蘅,许之蘅便去了。
地点并不是宾馆酒店,而是一间破旧狭窄的出租屋。
许之蘅记得很清楚。
那间屋子的灯瓦数特别低,一点都不亮。
墙面粗糙,没有窗户,空气中有一股散不掉的湿霉味,若有若无,闻得人无端难受。
床很低,几乎只是比水泥地高出一点,床上的褥子被单又黄又黑。
B跟普通人没有两样,许之蘅唯一记得的就是他皮肤很黑,个子矮小。
B不爱说话,发泄时像头发情的牛,特别吓人。
许之蘅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的霉斑,在摇晃里一次比一次看得更清楚。
那些霉斑张牙舞爪的,大片大片,弯曲纠缠,有时像雨云,有时像毒蛇,有时像一张嘲笑她的鬼脸。
许之蘅不叫不喊,觉得自己像一亩干涸的裂田。
她望着那些霉斑想——
如果以后她有了一个房子,一定不要这样,要装修得很温馨。
C是一个学生。
许之蘅没有问过他年龄,但她猜测,他大概还没有成年。
因为她在闺梦见到他时,他甚至还穿着一身印着某某高中的校服,背上甚至还背了个黑色书包。
许之蘅抽着烟,在烟雾中审视他,最后淡淡地说:“我不接小孩子。”
听完她的话,那学生的脸立马涨得通红,他像是扑腾着小翅膀装凶的小鸡仔,大声跟她喊:“我不是小孩!我给你钱!”
攥得皱巴巴的三张红票甩到许之蘅身上,落了地。
许之蘅掐了烟,弯腰捡起丢进了床头柜抽屉。
那个学生额头沁了汗,动作笨拙地像个机器人似的。
许之蘅冷漠看了一会儿,又从抽屉里把钱拿出来塞回他手上。
“走吧,不做你生意。”
那学生离开时回头看了她一眼,那双眼里好像有恨,也有气恼和羞怯。
许之蘅看得清楚,可又觉得迷惑不解。
……男人太多了,甚至多到二十四个字母都不够数。
可他们都只贪图一时苟合的激烈。
却没有谁会愿意触碰她破碎的灵魂。
年深日久,有些人便在她的记忆里渐渐模糊,然后被新的面孔取代。
但有一个人是不同的。
林涧。
林涧长得高高瘦瘦,总是戴着一副眼镜,长相很普通,但他有一双相当吸引人的眼睛,他的瞳仁比一般人的要浅,所以看起来特别清透。
许之蘅很喜欢他的名字——
山林草木,涧水潺潺,听着就很美。
她依稀记得,那是八月底的一个晴天。
阳光很烈,天空瓦蓝,也有风,偶尔一阵一阵的,吹得人头热手凉。
许之蘅起床之后吃了中午饭,在出租屋里看书打发了会儿时间,看看时间差不多了打了把伞出门去店里。
在过人行道等绿灯时,许之蘅微微侧了侧头,脑袋的侧边抵着雨伞的支杆,看见身边的男人。
那是她和林涧的第一面。
男人让人感觉邋里邋遢的,下巴上胡子拉碴好像不怎么搭理,头发有些长,耳前的一小搓头发都长过了耳垂下,但他的衣着很整齐,身上的灰色衬衫一丝多余的褶皱都不曾有。
整得脖子以上像流浪汉,脖子以下又挺体面。
男人当时低着头在看自己的鞋尖,感受到视线,他便望过来,目光对上她。
几秒钟的时间,许之蘅先与他错开视线,目视前方。
但她的余光瞟见,那男人过了一会儿,微微侧过头,斜着眸子看她。
那目光的力度很轻,但并不是没有重量。
许之蘅心里不自在,垂下脑袋检查自己今天的穿着,雪纺的黑上衣,一条盖到脚脖子的白长裙,很保守。
于是许之蘅觉得,应该不是自己的问题。
过马路沿着街边走,许之蘅进便利店买烟,她常抽的那款烟没有了。
许之蘅看了看烟架上的烟,说:“那给我拿包玉溪吧。”头一侧,看见方才那男人从冰柜里拿了瓶水走了过来。
她平淡地别开了目光。
许之蘅走到店外的巷口,停住脚步,回头看——
那男人跟在她身后两三米的距离,一手插在裤兜里,一手拿着水,埋着头走路。
许之蘅往里站了站,就停在巷口边的台阶上,雨伞往下压了压,她低着眸,看着男人那双白色运动鞋从她面前慢悠悠地晃了过去,往街那边走了。
许之蘅抬了抬伞,淡淡瞥了那男人的背影一样,转身走进巷子里。
到店之后,许之蘅看了眼前台桌上的票号单,去了204。
揿了灯,那盏灯还是那样,闪上几下,黑上几秒,亮了。
下午两点,许之蘅坐在床边,点了一根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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