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静静矗立,长的不见头的甬道不时有侍卫巡守而过,宫门罅隙透出一点织白光晕,乌云遮月,天穹霎时黑如墨浓,染上风雨欲来的气息。
殿中廊柱系着的帷幔被风吹动,如晦寂弦声拨响,闷沉的雷声滚滚而来,只觉慌瘆。
“陛下是什么意思?”郭中槐眯了眯眼,心下微沉。
“把证据拿出来,给郭大人好好看看,他究竟贪了多少!”皇帝愤怒沉沉的坐下。
薛殷脸上带笑,一把抬起箱盖,入目便是几乎要灼烧人眼的金色,半壁朝堂也被照亮。
“郭大人,眼熟吗?”薛殷将箱子中的一短截“金柱”抬起来,混着底下账簿珠宝斜斜撑着箱盖,好叫众人瞧得分明。
他转身招了招手,一个尖嘴猴腮的人走了出来,一身蓝白道服,手持浮尘,头戴道冠,将身上的市井气减弱不少,但也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正经模样。
“启禀陛下,郭大人家中烈火冲天,廊柱乌黑却始终屹立不倒,臣心下好奇,用剑去砍,却削出一片金光。”薛殷故意一停,看着郭中槐变脸的模样,悠悠道:“原来,郭大人家的廊柱与别家不同,看起来,与檀木一般无二。谁知,竟然是用真金所做!”
“郭大人当真是内有乾坤,下官佩服佩服。”
“薛殷!”郭中槐怒不可遏,眼中积聚起杀意。
不过是裴元俭身边的一条狗而已,竟然敢在朝堂之上嘲讽于他,他也配!
“此人乃是冶金术士,这金柱便是出自他手。郭大人不妨也听听,这金柱是如何做的?”
“小人常六儿拜见陛下。”常六儿匍匐在地,像模像样的叩了个头,低垂着眼不敢乱看:“这冶金之术,在于矿石,富矿一吨可得金十钱,若是成色差些连半钱都不得。”
“若以金制柱,更何况是这种毫无杂质的纯金柱,需近,近。”
常六儿额头冷汗直冒:“万吨。”
他亲手所制,自然知道这并非夸大,反而有所收敛,单是雕刻磨损剩下的,便可够寻常百户人家一年的生活。
“万吨?”皇帝勃然惊怒,随手拿起太监端举的账簿劈头冲着郭中槐砸下。
头顶乌纱被击滚落,郭中槐脸色青黑,周围惊疑不定的目光从他身上梭巡而过,让他针刺般不适。
“郭大人,你作何解释?”裴元俭倚在交椅,满堂大臣无不心惊胆颤,人人自危,偏偏他依旧神情轻松,仿佛在看蝼蚁自寻死路。
“这些账簿,不仅记载了私盐出入的时辰、地点,经手人姓名官职也明明白白登记在册,一验便知。至于人选,不如问问这位杨毂大人?”
“下官不知,请裴大人明示。”
“怎么会呢?”裴元俭神情似笑非笑,明明因坐而抬眸仰视,气势却半分不矮。
“寇之丞替本官查盛京私盐时,曾有人目睹,与你,在渡口僻静处叙话。”
“裴大人这话让下官惶惑,下官官职所在,寇大人又替裴大人巡察渡口,遇上实是常事,再说,同朝为官,说上一两句并不稀奇吧?”
“但,寇之丞被陛下赐死之后,似乎这差事便落在了庾庆堂身上,好巧不巧,此人正是你的妻弟。”
“杨毂,你作何解释?”
“裴大人说笑了,下官妻子何曾有过弟兄?”
“本官既说,便是事实。”裴元俭话音不沉,甚至平淡无波,却重重落地,骇人气势无声无息般直直压去。
“难不成这朝堂是裴大人的一言堂?”杨毂背脊挺立,恰到好处的表露出微微愤慨。
不少大臣看向眼含忌惮的看向裴元俭,显然胸中对杨毂所说十分认同。
“看来,你是一定要见到证据了?”裴元俭垂眸盯着虚空一点,语气意味不明道。
“杨大人,我属下昨日觉得庾庆堂查盐辛苦,好心请他去喝茶,却不知是哪个将消息传来传去,竟成了庾庆堂杀人被捕还将这个消息透露给了你的妻子。”薛殷摇头叹道:“你的妻子可不像你这般镇定,当即晕倒在地,这可不像是毫无干系。”
“今天一早,更是亲自去了府衙,口口声声要去牢狱探她的亲弟,更扬言,不拘多少银两,只要放她弟弟出来,她双手奉上。”
“杨大人朝乾夕惕,连宿府衙已两日不曾回府,难道。”薛殷张大嘴巴,“难道,家中发生如此大事,竟然浑然不知吗?”
“可不知,杨大人出身贫贱,又为官不久,妻子亦是寻常村妇,究竟是哪里来的底气?”薛揆状似无意的问道。
杨毂喉咙滚了滚,直到薛殷再度从人群中指出一个低垂着头的农妇,顿时感觉到灭顶之灾。
这个人他不但认识,甚至前两月方才见过,也是因此才得知,他这个怯懦的妻母竟然背地里与他人生有一子。
这人,自然就是庾庆堂。
庞之丞掌管盛京缉盐,哪怕是与私盐无关的商户为着行个方便自然也少不了“供奉”,他看出裴元俭放权并非表面那么简单,一开始,的确是避之不及。
谁知,裴元俭竟真没有派人私底下监视,寇之丞也安然无恙,朝堂上连半点风波都未传出,杨毂便动了心思。
他出身卑微,又无妻子母家提携,一路坎坷方才爬到这个位置,却也过得拮据,维持一座二进宅邸已殊为不易,更遑论常服官袍,明面上虽然仍是华美,内里却不知已缝补多少次,再加上每个月议事雅集,宴请同袍,敬奉上司,年节去礼,更是把他压垮。
所以,他收买了寇之丞的亲信,暗示他郭家欲除裴元俭,借卢庚之死诱骗寇之丞在朝堂之上上演了一出“李代桃僵”,他知陛下宠信裴元俭,寇之丞当众告状,即便告成也会失了圣心,被贬谪也是眨眼之间,最终,成功在他死亡路上推了一把。
然则,若是他亲自接手,难免为人怀疑,毕竟寇之丞原先与他,可是同为萧长善做事,可若是叫旁人坐收渔翁之利,他又怎么会甘心。
所以,他选了看似与他毫无关系的庾庆堂。
却没想到,百密一疏。
不对。
杨毂倏然抬眸,“你早就知道,是不是?”
薛殷突然插口:“杨大人不继续听我说完吗?说起来,杨大人和夫人也算是双飞鸳鸯,情深若石,竟然将一万两银票交给夫人报官,虽分了几个钱庄当铺,上面的日期也相差无几。”
这时候,自然也没人会在意薛殷的不着调,怜悯的目光纷纷落在杨毂身上,仿佛,已经看到了他的死期。
杨毂疯魔般瞪向坐在那衣冠楚楚的裴元俭,惊刺般出声:“是你!”
“从一开始!这就是个局!”
他哈哈大笑,笑出眼泪,突然停下,眸光死寂又爆发出看透一切的亮:“郭大人,你还不明白吗?你我都中了他的计。
“从郭章,从卢庚,从寇之丞,萧长善,甚至是郑从贲,这都是他谋划好的!”
“裴大人。若下官没猜错,禾城郭家,已经“消失”了吧?”杨毂咬重“消失”这两个字,却含着笃定。
“郭章做贼心虚,竟派人暗中跟踪,得知大人拿到证据后,自觉走投无路,已于两日前,吞金而亡,郭家上下骤闻噩耗,悲恸欲绝。恰逢此时内贼作乱,满门皆死。”薛殷道。
“裴、元、俭!”郭中槐双目猩红,直直朝着裴元俭冲去,拨开薛揆的阻拦,却被反应过来的大臣抱住身体,动弹不得。
喉中含混怒吼,恨不得将他撕碎:“裴元俭,你烧我宅邸,灭我禾城郭家满门!我要杀了你!”
“杀?”裴元俭抬眸,薄唇吐出这个字,却让人如坠冰窟。
“陛下,郭中槐贪污弄权,证据确凿。”裴元俭话音一转,微微挑唇:“但,臣与郭大人同朝为官,也应为其说上一句,才不显得这朝堂上下沦为杨大人口中谬言。”
“臣请陛下念在郭书令多年来无功却也辛劳的份上,宽恕其死罪。”
他字字求情,眸中却无半分温度,仿若乍触冷冰,吞没般的寒意一寸寸爬上脊骨,折断头颅。
枝叶繁茂的梧桐树似与夜色相连,在晃动烛火中望去,拉成高大阴怖的巨影,依稀可辩清牌匾上,庄重巍峨写着“太和殿”三字。
裴元俭这番诡异莫测的求情之举,直接震惊了在场诸人,宛若将他们架之篝火,若是求情,岂不遂了裴元俭的说辞,说是不求情,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郭家到底势大,盘根错节,他们也得罪不起,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应对。
一时殿内竟然诡异沉默下来。
“裴爱卿所言,不无道理。”皇帝侧眸冷睇。
“却不知,有些臣子,为官久了,早已忘了身为臣子的本分,反而成为了国之蛀虫。”
“朕,不是一个仁慈的君主。”皇帝脚步停下。
“现在,朕可以给予你们权势和荣耀,可一旦有朝一日,辜负了朕之所期,朕绝不会因顾惜旧情而放过。”
“以功抵过,在朕这里。”皇帝腮颊极快的抽动了下,威压慑人。
“痴、心、妄、想。”
“郭中槐,罪不可赦,三日后,午门斩首。其家眷流放三千里,此生不得再入盛京。其弟郭章,削去一切官职,不得入葬。杨毂,罚没家产,牢狱三年后贬回原籍为吏,萧长善,寇之丞开馆曝尸十日,至于武华英,知情不报,私收贿赂,为官懈怠,此生不得再入仕。
“付坤玷污人妻,欺君罔上,死后也不该得到优容,其三族没为官奴,以儆效尤。”
“陛下圣明。”裴元俭道。
其余众臣见状也只好跟着附和出声。
郭家,大势已去。
裴元俭还未出宫门,便被早早等候在那的侍者拦下。
“陛下可是还有何交代?”薛揆拦住薛殷,退后一步,裴元俭静立在原地道。
“裴大人。”侍者低垂着眼,“陛下有一句话交代。”
“但陛下又说,裴大人天资聪慧,便不多此一言了。”
“裴大人可懂得?”侍者追问道。
“臣,定当铭记。”裴元俭道。
多言?陛下这是在斥责方才殿中大人告及武华英一事?
他们的这位陛下,最容不得他人违逆他的意志,先前对武华英已有处置,但大人却再度提起,无疑是质疑陛下的决定。
这是在挑衅他的威严。
而帝王威严,容不得一丝一毫僭越。
更让薛揆疑惑的,是,大人为何要如此做?
难道是因为那位公主所说的话,对郑从贲夫妻二人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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