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是个模糊的说法,从申时末到戍时初几乎都包括在内,但石中火并没有等太久。渡口望去只有低矮群山和平缓流水,一无遮罩,落日在水面上一点点熔化,像一层漂浮的油脂。这散漫景象并不使他感动,他的归处在地下。但他却在无意识的拖延那个必须面对的时刻,以至于泠风余身影出现在视野尽头时,他一时竟为之悚然。泠风余仍旧瘦削,敏捷,可能四肢太长的缘故,动作显得不协调,跟八岁和十八岁时并无二致,像一株不开花也不结果的植物,纵使叶子落尽,枯萎的枝柯总保持最初的形状。石中火迎上去,看到泠风余腰间挂的那一弯似曾相似的月影。
“你肯带着剑来,我很感激。”他说。“他呢?”
“不知道。他不在家。”泠风余说。“不过万一他回来了,红蕖会告诉他我回娘家了。这不用你操心。”
她看了一眼石中火,确定他就这么赤手空拳又形单影只。“我们就这么走着去吗?”
石中火道:“路不好走。”
泠风余道:“不需要把我打晕或者蒙上眼吗?就像对霍大夫那样。”
石中火似乎听不明白她话里的讥刺意味。“我不会那么对你。”
泠风余笑了笑。他们离开渡口,顺着河边往前走去。入夜的洛水称不上静谧,除去惯常的猿啼鹤唳、风水草虫之类,连脚下也有什么在蠢蠢欲动,似乎要破土而出,一种无形的音波逼压着耳膜。泠风余全神贯注,倾听身后是否有人跟随。
她什么也听不到。这当然是好事,她听得见,多半意味着石中火也听得见。
但这还是过于可怖。她要拼尽全力才能控制自己不回头,不去寻找可能存在的跟踪者的迹象,镇定地,听天由命地走向那个安静的墓穴。有一段他们似乎离开岸边进入了山林。石中火带着她在丛生的榛莽间熟练地穿行,道路渐渐又紧贴山壁脚下的弧度。壁上有凿出的大小不一的洞龛,泠风余伸手去摸,还能感受到凹凸不平的石像的残余。
他们在山壁的一处凹陷前停下。这洞窟颇深,笔直的月光不能透入,只照见洞口乱蓬蓬的杂草。洞顶很高,壁上满是滑溜的青苔。泠风余仰面看着黑黝黝的穹顶,一滴水突然掉在她脸上,泛开一股腐臭的腥气。火光骤然亮起,一团纷乱莫名的线条闯入视野,泠风余不由得退了一步,过了一会才辨认出那是洞窟正面佛像衣衫层叠的褶皱。再往上看,佛像头面已被削去,只剩忍冬火焰纹中间扁平的后脑和半个肥厚的下颌。
石中火将灯拿开了一些,照出佛像左侧的迦叶像。石像磨损得厉害,虽未遭毁坏,面目都已经模糊。他推了一下迦叶合十的双掌,石像向一旁转开,身后赫然显出一个窟窿,石中火将灯放在地上,晃荡的烛火照出了第一个陡峭的石阶。
“你就将她在这下面关了七年?”泠风余说,纵使已经做了所有的心理准备,仍禁不住毛发倒竖。“你为什么不直接杀了她?”
石中火道:“你以为我不想?”
他声音阴沉,似乎在压抑怒气,但泠风余热血上冲,已不在乎触怒他的后果。“即使她痊愈,余生若只能在这样不见天日的地方度过,还不如死了的好!”
石中火道:“她很难痊愈了。我只求你看她一眼。”
他不再说什么,弯腰提起灯,率先走下石阶。石阶高而窄,侧身也容不下泠风余脚掌。下了十数阶,石梯就到了尽头,只有倾斜的地道一路向下延伸。石中火微驼着背,举着灯走在前面。他们经过了一道朽烂的木门和一道虚掩的铁门。潮湿窒闷的空气逐渐将人缠裹,洞壁不断渗出水珠。地道没有岔路,但左转右转数次之后,泠风余几乎失去对方向的感知。
她突然意识到水声。水声从某处开始隐约一直伴随,忽远忽近,到了这里突然变得响亮,沸腾如急湍,喧闹如瀑布,仿佛洛水只在他们头顶或身侧咫尺之遥,随时会冲破那层单薄的阻碍。面前是一道石门。
“不及黄泉,无相见也。”泠风余恍然。“原来你是这么想的……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把剑借我。”石中火说。他从泠风余手中拿过朔剑,摘去剑鞘,将剑尖插入石门旁边锁孔一样的机括,转了半圈。石门轰然开启,门下又有一道石阶,宽阔得多也平缓得多,微微透露的光影将他们引向尽头的竹帘。室内昏暗,那光芒来自壁龛里一尊观音像前的长明灯。水声在此也又趋微弱,几近于无,或者只堪做梦里一个潺潺的背景。
石中火把手里灯放在桌上。室内只有一榻一几,一些再简单不过的竹木器物,气味倒并不污浊。墙上另有一扇门,似乎通往内室。床上躺着一个人,从头到脚盖着白布。
石中火一步跨到床前,伸手去掀。泠风余还没来得及看下面覆着什么,眼前突然炸开一片剑光。石中火一声惨嗥,左手已被削断了两根手指。大腿和腹部又连中两剑,血如泉涌。他跌倒在地,盲目的去摸索两截断指,又突然停下动作,脖颈上剑尖的寒意即使在如此席卷全身的尖锐疼痛中也清晰可辨。他看到泠风余站在原处,没有动。不能动。
“风举。”她说。
“我看我们就不要互相问为什么会在这里之类的问题了。”凌风举说,异常地平静。“在制造惊喜这方面,你我向来不分高下。”
“不问这个。”泠风余说。“母亲呢?”
“在里面。”凌风举说,眼睛仍旧没有离开手中的剑。“过世了。”
地上的石中火一声悲号,那完全不似人类可以发出的声音。他四肢并用地向通往内室的门爬过去,任由剑尖在他肩颈拖出一道血痕。凌风举蹲下身,点了他几处穴道,从墙角编到一半的斗笠上抽出一根竹篾,将他两只手绑在床柱上。
“不是,兄长,你有什么好哭的?”他说。“若不是你将她关了这么久,她岂会如此短命?”
泠风余道:“而你明知她被囚禁在此,却没想过救她出来?”
凌风举厉声道:“我想过!但我甚至无法打开那石门。”
他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笑意。“你知道吗?母亲不愿意走。我在门外发誓我会救她出去,她却跟我说,她死也不会离开这里,还让我不要再来。”
泠风余也看着他的剑。剑身皎洁而漠然,悬钩般置身事外。“你现在打得开了。”
凌风举微笑道:“你是否弄错了?这本来就是我的剑。送人的东西,哪有收回的道理呢?”
“无照,……”泠风余想。这不是能分神的时候。但她有一瞬间,仍不免担心那携剑而来的年轻尼姑的命运。她是被杀了,还是……纵使气氛已极端诡谲,她看着凌风举,最后一次试图将事态扳回正轨。“别说这些了。现在先要处理母亲的后事。”
“不差这一会。”凌风举慢悠悠说。他坐在床上,似乎突然觉得疲倦,叹了一口长气。石中火蜷在地上,四肢偶尔抽搐,不断打战的牙关间嘶嘶的喷着白沫。“还请兄长先告诉我舍利的去处。”
石中火抬头看着他,或者说只是脸对着他,拼命上翻的眼睛里只剩空洞的眼白。他有些疑惑的侧耳过去,又换了一边,好像凌风举的声音对他来说很遥远,不能确定来处。
“放哪里了呢。”凌风举说。“我实在找不到。我不信你随身带着,不然早被和尚搜去了。虽然霍大夫千叮咛万嘱咐你一定要先将舍利交给他炮制才能入药,但你一直也没去找他。是什么将你耽搁住了?”
“果然是你。”泠风余说,隐约的预感被证实,惊讶之余竟有一种快意。“我就在想,虽然他脑袋一向古怪,会把舍利治病这种无稽之谈信以为真,但这无稽之谈是谁教他的呢,我实在不觉得霍大夫会给他出这种主意!你这一招高明,竟能利用他为你杀人夺物。可怜霍大夫夹在你们中间担惊受怕,不知道被他怎样威逼,又被你怎样胁迫。我真不该连累他老人家!”
凌风举只是说:“你不该那么晚了还去从春园看牡丹。”
泠风余笑道:“我若不去,你焉有今天的机会!你是如何得知舍利的消息?”
“很久以前了。”凌风举说。“父亲带着我跟他去拜访识微大师。他们谈论到永宁城外地宫藏着达摩舍利的事。这么多年了,好在他也还记得。大师以身殉道,盼望他迷途知返,但愚拙如他,也不能了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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