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内落针可闻。
众人皆屏气凝神,等着答案。
谢泠舟回身看了崔寄梦一眼,她浑身紧绷着,连下颚都在咬紧。
这种模样,在梦里那种时刻会激起他更凶狠的肆虐,可眼下他只觉难受。
若非顾及众人在侧,甚至想伸手去把她眉间蹙起的褶皱抚平。
谢泠舟不动声色收回目光,再次扫向玉氏,玉氏不敢与他对视,而是看向崔寄梦,随后一字一句,说出了一个名字。
厅内众人哗然,就连谢泠舟也有一瞬的讶异,崔寄梦更是震惊得连连往后退,喃喃道:“不、这不可能……”
玉氏看她的眼神里原本有怨怼,很快变为戏谑,甚至掺着些幸灾乐祸:“小姐不愿信,因为那是你的亲人,但贵人们想想,为何崔将军会刚好出现在园子里?如果那是凑巧,那他明明和别人有婚约,为何会愿意在大小姐求欢时迎合她?大小姐中了药,崔将军可没有,这一切难道不巧么?”
崔寄梦定定看着地面,回想阿娘和阿爹相处时的细节,阿娘总是冷淡疏离,而爹爹则好哄赖哄,爹爹战死后,阿娘却不掉一滴泪,甚至在得疯病时还对着爹爹牌位痛骂道:“崔衡你这个混账!”
种种迹象,似乎都与玉氏所言吻合。
所以,爹爹才是给阿娘下药的人?
那她算什么?
阿娘当年发病时想掐死她,也是因为怨恨爹爹毁了她的人生么……
“表妹。”
身侧有人轻声呼唤,把崔寄梦从那些长得无边无际的白绫和哭声中扯离。
她茫茫然看了他一眼,一双眸子没有焦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谢泠舟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转过身,冷着脸将云飞身上佩剑拔出。
即便不确定玉氏所言是真是假,但是谁都可以,唯独不能是崔将军。
否则受伤害的只会是崔寄梦。
剑尖直指玉氏咽喉,语气越发寒凉。
“你在说谎。”
玉氏瑟缩着,出于骨血里畏惧权贵的本能不敢看他,但笑得却十足的疯魔:“公子真好笑!我为何要说谎?”
谢泠舟手中的剑一点点逼近玉氏,剑尖直指其咽喉,冷声道:“因为你知道崔将军已死,无法自证,但倘若
崔将军想求娶姑母,以崔将军当时的风头,岂用得着下药?若我没猜错,支使你的人就在京陵,有权有势且拿着你的把柄。但那人可以威胁到你,我照样可以让你及你的家人痛不欲生。
玉氏面目扭曲,笑得狂放:“家人?哈哈哈,我有什么家人!我为家人着想,他们却一个二个卖了我换好处!他们爱死死爱活活,我管不着!最好公子叫人把他们折磨得生不如死才快活!我害了大小姐,我知道阎王爷不会放过我的,但我没必要说谎,你们信也好,不信也好,都与我无关了,我这辈子都活成这样了,**跟活着有什么不同?
说罢狰狞一笑,大力往剑尖冲!
众人始料未及,本以为玉朱儿多少会贪生畏死,因而才选择利诱,好问出幕后之人,谁知她竟如此疯魔?
血喷射开来,谢泠舟迅速收剑,挡在崔寄梦身前,阻隔了她的视线。
玉氏瞪着眼倒在地上,当即毙命。浓稠的血腥味充斥满屋,众人纷纷背过身,抬袖掩鼻。云飞见多了血,倒也从容,当即唤来人将玉氏抬出去,收拾现场。
他望向主子,只见谢泠舟官袍被染得越发的鲜红,眼底都映着血红的颜色,好比莲台上的观音沾染血色成了魔。
云飞略微诧异,主子最爱洁,以他的性子,换做平时是会躲开的,但方才那一瞬间,他却故意挡在表姑娘身前。
且玉氏不过一无权无势的妇人,若按公子平素的手段,定会换个更利落的法子,绝不会是像今日这样与之周旋。
好像在顾虑旁人对他的看法?
这实在不像公子的作风。
对于公子的心思,他猜中了七八,想到在长公主府那日,赵昭儿失落离去的背影,一时不知该是喜是忧。
厅内很快被拾掇如初。
谢泠舟一贯衣冠整齐,即便此时嫌恶也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褪去外袍,只是掏出帕子擦拭了双手。
一直旁观的谢蕴蹙眉看着儿子,早就知道这孩子有反骨且分外冷情,如今见他浑身是血却面不改色,更显出几分其母年轻时的傲然散漫,一时心情复杂。
如今皇族和门阀平起平坐的局面改变,皇族渐渐收拢权力,今上有意打压几大门阀,而底下想坐收渔翁之利往上爬的家族更是伺机而动。玉氏如今并非谢府奴
不对。
谢泠舟停下来,他是关心则乱了,听到玉氏说出崔将军时,只顾着关注崔寄梦感受,却忘了方才有个可疑之处。
他吩咐身后的云飞:“你私下去查个人,但要小心,切莫打草惊蛇。
云飞应下来,然而听到公子要他去查的人是赵夫人时,他难免震惊。
公子为何会怀疑赵夫人?
若真是她,昭儿小姐该如何立足?
“属下遵命。
正堂内。
因谢老夫人从不干涉儿子管教长孙,即便有意见,也不会当着孙子的面质疑儿子,因而在谢泠舟走后,她才揉着额角无力出声。
“玉氏之死,是她自己做贼心虚,死有余辜!大哥儿纵然用了些手段,也事出有因,我谢氏要是还怕区区一个婢女,算什么世族!再说,要不是大哥儿,只怕我到死都不知道,阿芫当年竟受了这等委屈……
说到这,谢老夫人终于克制不住,手撑在椅子扶手,捂着眼痛哭出声:“我儿命苦啊!要不是遭人陷害,也不会**嫁去边陲守寡!更不会早早没了!
她越说越痛心疾首,艰难站起身来,仰面看着虚空,拐杖用力敲击地面,对着空气质问:“我说女儿不愿嫁,定是有苦衷的,可你偏偏要逼着她嫁过去!说什么礼教!礼教抵得过孩子的命么?她那般好的一个孩子,还那么年轻,一根白绫就结束了自己的命……
老夫人控诉着亡夫,一口气提不上来,身子摇摇晃晃,又倒回椅子里。
离她最近的赵夫**惊,忙上去搀扶:“母亲……姐姐最孝顺了,您这样,姐姐若知道了,也会难过的。
谢老夫人哭得更哀痛了。
崔寄梦低头默然立着,她知道外祖母难过,也替母亲难过,又不免茫然。
不管真相如何,阿娘当初不愿意嫁给爹爹是事实,起初外祖母及祖母甚至崔谢两家,也都不待见这桩婚事。
那么她呢?
作为这桩婚姻的附属品,是否除了爹爹,再没别的人期待她的降生?
现在就连爹爹,也有可能是指使玉氏下药的人,那么她
这个孩子,之于母亲,是否如同玉鸿达之于玉氏?
是六指之人多出来的那截小指,相伴而生,但切了会痛,留着刺眼。
众人都在手忙脚乱安抚谢老夫人,并未有闲暇去留意崔寄梦,她也知道此时自己不该顾着自个矫情,收敛起心神,欲上前帮忙照顾谢老夫人。
这一切被云氏看在了眼里,她欲言又止,最终只嘱咐她:“阿梦,你身上沾了一些血污,快回去换身衣裳罢。”
这两日发生的事太多,崔寄梦也想一个人静静,在采月陪同下回了皎梨院。
沐浴时,她呆呆看着上空,忽然闭上眼,身子往下一挪,将自己埋入水中,直到快憋不住气时,才从水里冒出头。
如此反复,用这种近乎自我惩罚的方式,崔寄梦才能从旧事里抽离。
可冷静过后,才记起自己竟然在巷子里对大表兄那般冷淡,还当着众人的面扇玉朱儿耳光。
对于玉朱儿,崔寄梦倒不后悔,她只后悔没有多扇几下为阿娘解恨。
可那是当着众人的面,尤其长辈们都在,她不免忐忑,他们会不会觉得她毫无闺秀风范?尤其是大表兄。
她抓着头发,再次把头埋入水里。
泡了许久的温水浴,中途还靠在浴池边上小憩了会,睁眼后,残存酒劲已散。
没了酒意,崔寄梦又开始瞻前顾后。
阿娘的清白总算得到证实,至于旁的,谢家会派人去查,无论幕后之人是爹爹还是另有他人,至少阿娘不必再蒙受污名,此事算是对阿娘有了交代。
那么她自己的事呢?
早些时候她顾不上为她和谢泠舟一道做的那些梦羞耻,但这会静下来了,一想到他,崔寄梦只觉得心口都在发胀。
像有什么在用和梦里一样令人眩晕的力度,吮掉她和她的理智,温热的水漫到身上每一处,她有些恍惚,以为身在梦里,禁不住从嗓子眼里溢出声音。
自己竟在怀念梦里的感觉,崔寄梦被吓到了,红着脸手忙脚乱地起身。
这一夜她虽未做梦,但睡得很不安稳,整个谢府一片平宁,可众人都心头皆笼罩着一股无法言明的情绪。
长房里,谢蕴书房的灯彻夜未息。
云氏中途过来给夫君送了一杯茶水,也没多说便要
离去他们一直都是这样相敬如宾各尽职责并不过多干涉对方。
“窈娘。”谢蕴叫住了云氏。
云氏回过头:“郎君请说。”
谢蕴顿了顿“当初坚持让清芫嫁入崔家我和父亲……是不是做错了?”
若不是他们坚持妹妹或许不会早逝。对这位自小在庄子里长大的妹妹谢蕴倒没什么特别的感情且他素来理性谢清芫自戕的行为在他看来并不明智。
可如果那是他间接导致的呢?
谢蕴喉间一哽。
云氏望向窗外:“此事皆因那旁支庶子作恶致玉氏妒忌主子而起清芫的确可惜只是此前公爹和郎君并不知内情那媚药又是如此离奇竟连大夫都瞧不出来。”
谢蕴扯了扯嘴角云氏一贯明哲保身他早就料到她会这样回答况且无论她如何作答他的处事原则都不会变谢氏也正因为治家严谨才会昌盛至今。
偌大一个家族如一辆巨大车驾岂会因为车内一个软枕坏掉而改变方向?
只一想起妹妹中了药却百口莫辩无法自证素来冷硬的心肠就一阵钝痛。
二房这边则没那么冷静。
谢老夫人年事已高因悲悔过度元气大伤谢执和谢泠屿还在军营里忙活估摸着接到消息后很快就会回府。
但王氏此刻顾不上夫婿儿子她躺在榻上翻来覆去回想先前对小姑子的恶意揣测心中愧疚万分。
随之想起寄梦那孩子逼问玉氏的模样真有几分像小姑子年轻时候只是她没想到那兔子一般的孩子气急了也会**。
毕竟将门之后倒也不奇怪。
王氏还记得当年她本喜欢温雅的男子只因在秋狩时亲眼见崔将军引弓射箭五官俊朗利落、眼神坚定带着势在必得的矜傲从此她开始对武将改观
但眼下立场不同她一心记挂着儿子的将来便忍不住顾虑寄梦那孩子柔顺乖巧的样子会不会是装出来的?
倘若真是那样那这孩子心思也忒深沉了阿屿那般一根筋的性子成婚后准得被拿捏得死死的。
正胡思乱想着院中一阵响动原是谢执回来了王氏急忙起身可还未下床外头就安静了下来
。
谢执竟宿在了西厢?
王氏想着他定是得知妹妹被人陷害的消息心里难过,披上外衫去了西厢。
一开门,浓重的酒味传了过来,王氏掩着鼻子,走到榻前。
谢执高大的身子正蜷成一团,像只受伤的猎豹,她心里一软,对夫君生出一种带着母性的温柔和怜悯,半卧在榻边,伸手在他后背拍了拍。
“郎君,我知道你难过……”
话还没说完,谢执转过身来,定定看着她,像是在看陌生人一样,看得王氏连话都忘了说。
夫妻二人沉默地对视着,谢执忽地往她的方向挪近了些,手臂一扯,待王氏反应过来时,已被抱在怀中。
这个拥抱用尽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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