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座不管饭》全本免费阅读 ggd8.cc
夜尽日新。暗墨初微,四野澄澈,天色清蒙,太阴未落先隐,凉风沉入窗扇。
青街檐外,骤起鸟鸣。
脆生生从不知何处冒出,并无光影麾领,空荡荡突几下叽喳响起,而后四处附和,这品类那品类,认识不认识之雄鸟早起觅友,笛笛嘟嘟,啾啾作乐。
再不多时,这啾啾远近围拢里夹入含糊人语,拔栓摇户动静,再混入些悉悉水响,木盆轻悄置栏咄咄。待恍然再侧耳时,鸟鸣已不知何时悄然。
陆府中一时俱静,只有些隔院墙渐次响起的轻声见礼,声量来去,显出主人家散步路径。窗纸上映出的光色也更多了些。
今日院子里,还多出“岑”地一声,然后便是金石噌嚓作响,声锋凛凛。
晨起往前踱步的青绣锦履因之一顿,晃起主人衫角,再往前时,便无奈慢了些脚步。
苏云卿行到院子里,果见是她母亲。陆真缚着袖子,大马金刀蹲坐井栏边,把御赐的长枪当个寻常刀锋兵器操磨砺刃,一点不曾费钱爱惜,手往磨刀石上铺了点水,抵着枪棱磨两下,抬起持刃观锋,想是不错,就捞过一旁的棉布擦手,顺势又拿棉布裹枪拭渍。
她将银锋擦亮,理了理枪缨,斜在一旁。
苏云卿上前问安:“母亲起得早。”理一理衣摆也并排坐下,直言打听,“母亲今日心情如何?”
“尚可。”
都磨上御赐长枪了还尚可,那只能是、尚可。
不知哪位激起了她火气,哪位又讨她欢喜,使此火气押后。
苏云卿也不细打听,先办自己的事项。他自怀里掏出荷包,从那金丝璀璨间取出折叠整齐的小纸。陆真被那金光晃到,倒愣了一愣。一想便知道来处,笑道:“哟,收获颇丰?”
苏云卿答道:“嗯,还有给您带的。”
陆真挑眉,探头去看。见指的是那叠小纸,于是伸手接过他递来的纸叠子,边拆边问道:“这是什么?陛下什么时候直接给地契银票了?”
摊开低头一看,才哑然失笑,作势要扔回给儿子。
苏云卿忙佯拦道:“小心,小心,瑞小侯爷的佳作,这是精华之篇——小侯爷问能不能作拜师的投石。”
“拜你为师?”
“拜您为师。”
陆真递还诗歌,也不说诗的好坏,只笑道:“他来我要接待,我去更不可能,函授毫无进益,忙得很,没时间,何必呢?”
九字真言,竟能解天下事。
前头三句,更是此等烈日时节深蹲宅邸之神闲至言,妙也。
诗原也是心声落纸成形,格律为次,情底为要,本无拜师学的道理。
苏云卿折回纸张,也不多推荐,一如既往点头:“会带到。”
他看了看长枪,转而问道:“母亲今日要出门办事?”
陆真道:“不错,将你弟弟叫起来,他的因缘,他也去瞧瞧。”
苏云卿便知道大约是什么事,欲言又止一瞬,先应下去寻陆美。
陆美倒也起得早,他们说话间,就见他一手一个包子正往院里晃来。
小郎君随手扔给他大哥一个肉馅的大胖包子,再咬一口自己的,吃得欢喜。他握着半个包子在二人面前一转身,面上朝气蓬勃,身周掐丝绞金的层层薄纱轻扬慢落。
好一阵青色浮荡眼前。
此时晓霞如绮,煦光破云,他腰间金袋点缀,珠玉耀目,开屏腾转,当真是含金啜玉的富贵公子。
陆真二人齐目看他。苏云卿捧场发问:“你这一身,又有什么掌故?”
陆美拿不沾油的手拉开衣摆,美道:“这身衣裳吧,生绡熟绡的我也不懂,陛下说是凉快东西,怎样?”他凑近苏云卿低声道,“大哥,我就说不能穿得太寻常去见陛下吧,她见我没有穿着光鲜亮丽的,便又要送我新鲜衣裳。”
苏云卿亦学他低声,似说些什么机密私语:“……哦,是吗?”
陛下给的衣裳么,都按你身量制好成衣了,只怕是什么由头都会给出来的。
穿着倒也物尽其用。
不枉费小郎君开屏。
陆美收了神通,见过陆真,抿抿唇,问昨日与茅小娘子见得如何。
陆真道:“人家夸赞你的诗,不过是不好拒绝。”
陆美闻言失落,他昨夜归家晚,不及从陆真这里知道底细,没瞧见他那里言笑交交、她这里打杀家去的趣景,未见那至情至性、鹣鲽情深的乐事,此刻和苏云卿一起听陆真说内里的缘故,才略知道个大概。听到截状的事,也是愤愤然,不过此事他母亲已揽下,他也不再记挂操心。
等听到夸诗这段,只好摸了摸脸,无辜问道:“是吗,若真是这样,天下又只有陛下肯欣赏我的诗了。”
他露出寂寞如雪的神情,眉眼稍装低些,便被苏云卿一把捏住脸,陆真也笑了笑:“陛下一向是鼓励为上。”
陆美救出脸,倒是豁达,又自豪道:“陛下说了,不受身份限制夸我的,才是真心夸我,所以陛下自然是真心夸我的。”
受身份限制,就会有人假言捧着他;但陛下又不需卖他面子,所以夸他也必是无所拘的。
他这是只知畏而美之,有求而美之,倒完全不管私而美之了。
但他又哪里不知世间有私亦美之——他想到那歌姬,一时也分不清她是真心还是捧着哄着他,还是因真心捧着哄着他。
若按陆真的说法,那歌姬心仪你么,你某二郎势大,你说看上了她,她便不喜你也不敢明言,然而她喜欢你难道就敢直言相告?君家宰辅门第高,多得是自觉齐大非偶、暗地恋慕但不来自讨无趣的,纵使她喜欢你,也不敢明言。这便是门不当户不对的缘故,连人的真心也探问不到。若是选一个高门女子,与你家一般门第,但凡敢去强人所难,只怕那闭门羹都砸到脸上了。
此刻陆宰相也出来,见到众人在,寒暄几句。
他与夫人一般年纪,如今四十有五。陆宰相其人,名朝章,字明道,眉眼有些异域的深邃,睫浓目彰,但因鼻唇温润,而显得面容宽厚。
昨晚上被拍了一脸的状纸,这会儿对着陆美这个招事之徒,陆朝章不由仗着体格摸摸小儿脑袋,拿宰相脸硬摆出眉头深锁的样子,数落他:“你说说你,比武打架你不行,翻墙爬树头一名。打架欠火候,做不得武将,也罢,能翻墙爬树那就做个阵前斥候吧,你又眼力不行,你母亲说你认错什么人?这眼力,就是采花翻窗,都是要摸错院子的呀。啊,看到个漂亮姑娘,摸过去,发现是个……”
“说摸哪个姑娘院子呢?”陆真啪一下打断他误人子弟的胡沁。
“是是是,不得摸不得摸,不能做这样的事。”陆朝章及时拐弯,又强行延续方才的话题:“小美啊,斥候武将不好做,那么撰文秉笔这边,啊,啊,”他想到小儿子著名的诗力,啊了几声,自己往下探讨,“那么知事理政的事有没有兴致?小美要不要上进一下下试试呀?”
说到后面,那最初假蹙的眉头早不知不觉松平解锁,随笑一抬一抬,露出拐子般引诱下套的脸。
陆美往后一缩,半个身子躲到苏云卿身后,歪出来半个,推拒道:“爹啊,咱们家还能再出个宰相吗。
“宰相又不是咱家世袭独占的,不仅不世袭,还得避嫌,既如此,还费心那眉眼官司做什么。”
苏云卿在他前面默默点头:道理竟然很通顺。
陆朝章闻言捋须,想了想道:“也是,升职无望的事,小美不去。”
陆真看不下去,伸手越人一拍小儿子:“你几时知道过避嫌,天下最闹腾的就是你了。”
陆美装作吃痛的样子,嗷一声叫,跳开又跳回。他歪了歪头,突来一句,问说:“阿娘,十多年前咱们家没有轮上从龙之功吧?”
他母亲奇道:“问这个做什么,她登基我是一点不插手的。”
“是吧。”陆美确定答案,十分放心,抚了抚胸,“所以我家没有什么封无可封的危困局面,闹腾就闹腾些吧,我不用怕太受宠呀。”
嗬,苏云卿在一旁侧目,道理竟然还是很通。
几人用过早饭,陆真携陆美出门,看一眼宰相,陆宰相知机,还是道:“我不去,夫人这个,我如果去了,反倒被人说以官级压人。”
陆真挑挑眉,露出一副高深莫测的微笑,也不多说,自去办事。
陆朝章坐在饭堂里:有点儿慌。回头看看苏云卿,找补道:“诶你也没去么。”
苏云卿大方回道:“我与母亲约了应卯后去。”
陆朝章:……
一时不知是应当感叹被这大队人马弃下的慌张,还是感叹大儿居然还有点卯的行程,再感叹大儿居然只有点卯的行程,那宰相不也有应付公事的行程么,失策失策。
说来,卯时不将将要过了么儿。
那边陆真出门,边走边与陆美闲聊:“我昨天看欢月坊有个楼里排了新戏,讲的是大家闺秀与穷书生……”
陆美诧异道:“这样老套的戏码他们还上?那书生多半是骗人家的财色。”他摆摆手,“什么庙里相会厢房私约,嫌贫爱富高中状元的。”
他母亲一脸爱怜地看他,就是这道理。
宋有狙公,举一反三。我儿竟不如猴也。
几人到欢月坊,接上茅姬,谢过故人。
那严琴师摇着折扇,扇面上糊一团清风,端得是形态风流。他着弟子陪着茅姬,自己站在陆真面前,抬头看她那杆长枪。
“真是久不见它了。”
陆真将枪往他面前一递,甚慷慨道:“借你捧一会儿?”
琴师笑拍开她手,又露出眼馋的神色:“我哪里配摸它,这可是有来历的御赐之物。”
说得陆真无奈:“好好。你去么?”
陪她站着顺手替她打打扇的人摇摇头,说:“我便不去了。”他另只手碰了碰颊上那片遮颜,露出的一半粉面却温柔低垂,摆出副不堪之情态,“难看,给你丢脸。”
陆真虽知道他又故作此状,逗引人垂怜,仍不由轻笑,软声道:“又混说,也罢,”她将长枪抛给陆美,自己揽过小歌姬,同故人告辞,“还以为你爱去看戏,那我们便先走了。”
执扇人挥了挥手,抬起头眉目疏朗,青衫广袖目送她。
这边陆美捧着枪,与歌姬四目相对,见她面上几分尴尬踟蹰,毫无芥蒂的小公子先笑笑问好。
“茅姑娘。”
“陆公子。”
陆小公子将枪换到一手,替她接过行李放上车架,后面自有随从帮手,扶着众人分车出发。
三司六部集中在内城左近,在四汇交通处设衙,一来便宜官员到宫中上值,二来许多地方升入京中的官员并未能在内城置产,而是在南城北府赁居,日日穿街走坊上衙需行许多路。再有黎民黔首寻官办事,虽一般是去京兆府,但也有要事直达六部副衙的,譬如大案直通刑部,赋税举告直报户部,如今的京兆尹不过管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遇到什么,他自己反要去寻直管官员说项。
故而虽然豪强宰邸近宫城,这些衙门却是离闹市民居并不很远。
衙门聚集处,街景屋舍亦算俨然,靠近官衙也设店铺,也有绿荫、水池,池是人工开挖的小池,上架浮桥,临桥也有小商街,做些饮食生意,立遮阳桐油大伞,摆条凳八仙方桌,也供四周衙门差役下值后消遣。
陆真刚过闹市,就下车换步行,陆美捧枪在侧,歌姬伴行在右。
更有仆从跟用,浩浩荡荡,一众人摆开行列,向衙门行去。
今日天凉,又有大集,闹市街道倒恢复几分闹市该有的繁荣景象,行人车马络绎不绝。临街商铺高悬幡匾,折扇门窗当街大敞,字画书信、冰盏馄饨、蔬果鳗鲞都摆到了店外街边,临街闲逛聚立者众。
这几人本就是吸睛的风云人物,陆美一身青云绣金,俊逸潇洒,歌姬曼妙清丽,端是绝色。更有陆真大袖为风一鼓,发间银带迤逦,将才女意态悉收,反将豪逸侠形尽展。
于是路上行人纷纷瞩目,更有好事游侠闲汉见之前后跟随。
一队人马如此到得衙门口,众人观此衙,外额上书京兆府三字。门堂不深,乌门半开,举目可眺内里大堂,上悬字匾,见是“清慎勤”三字,与“京兆府”三字不是一种笔墨。
几朝风云更迭,这京兆府衙的位置却一向在此。这是循古从旧的缘故,自来建设如此,左祖右社,学宫泮池。只是在京城,以内宫皇城为重,馆阁殿台都需退让。在其他地方,则大多按着常规布置。
这京兆府衙门楣漆色脱落,露出内里灰白的木质,门宽柱壮,上悬一副楹联。写着:
“休道民无苦,以律论真,正与人,显义行圣善。
要知天不远,闻讼知情,清为官,昧心报儿孙。”
是旧时笔墨。
衙内静谧空旷,并无人员走动办事。
惟边上搭出个门房,墙上贴着年画、大丰字样红纸。几个皂吏作堆闲聊。见到人来,靠近门的一个移了两只脚朝外,坐着问:
“办事?”到此处的当然是来办事,这是白问一句,所以他也不要人答,摆着四五十岁皂吏惯有的脸,昂头仰背,靠着桌自顾自接着说例词,“有凭条没有,有约没有?有约要里面的人接你,或者取凭条来,否则,不能叫你进去。”
于宫门亦通行无阻的陆美听了半耳朵:……
此人架势,莫说宫门统领,只怕比国门统领还足。
其中一个守门卒丁年轻,看来人众多,起身出来问何事聚集,对人群佯赶几下,道不得喧哗闯入。
众人面面相觑,原有许多胆小的,因店铺临街,瞧人聚集,方来探看何事,此时后退几步。亦有看热闹站在左近的,有抱小童的,有冷眼旁观的。此刻混在一处,皆看向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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