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洲鸢尾》
祭祀结束后,秦远山送他们回到了地上。
山路上的雪还没有完全化去,太阳暖洋洋地照下来,照的人如获新生一般。
虞鸢站在先前古树分布的地方,眼见树后剑气留下的深坑,说:“我会回去请人来修缮阵法,劳烦长老静候些时日。”
她从身侧抽出一枚令牌,递给老者:“这是阎王贴,是菩提道的信物,可暂且庇护你们。”
玄铁令牌在日光下流转着墨色的光泽,隐约有冰冷的煞气流出。
长老没有推脱,收下后沿着来时的路,走回幽深的地底。
“阿姐来北晋的目的已经达到,今后如何打算?”谢微站在她身侧,缓缓问道。
他问的平静,虞鸢却莫名听出他的言外之意:
你是不是,要走了?
她一时哭笑不得:“太子很希望我离开吗?”
谢微摇头:“我只是觉得,阿姐如果想向那位越国皇帝报仇,最好的办法就是现在一走了之,父皇知晓后必然震怒,届时我再去哭诉几句,北晋大军兵临天都城下,不过是时间问题。”
“啧。”虞鸢没好气地嗤了声,“你当真这么想的?”
“是与不是,重要吗?”谢微反问。
虞鸢拉着他,在山顶处寻了个好位置坐下,大泽山山势高耸,坐在这儿,能看清远处群峰耸立,看清天上悠悠的白云,和云间偶然掠过的飞鸟。
她顿了顿,这才继续说:“两国开战,君王端坐高台之上,死的伤的都是下面无辜的百姓,和背负着一家老小期望的士兵。这代价太过沉重,我一人的恩怨与之相比,如同蜉蝣之于春秋,渺小而微茫。”
谢微叹了口气:“那是阿姐的想法,何以见得我付不起这个代价?”
虞鸢无奈:“这个道理,你该懂的。你少时尚且能为了一船无辜者伤神,如今……”
“如今人都是会变的。”谢微打断她,冷冷道。
“你是在和我闹脾气吗?”虞鸢失笑,用手抹开他面上故作的冷硬,“你想证明什么?证明你现在大不如前,是阎罗一般的人物,让我识相的趁早离开你?”
谢微感受到她手指间传来的凉意,想抽开身去,却又不由自主地贪恋这片刻的温存。
虞鸢收回手,自然地向后仰去:“你究竟是怎么想的呢?你真的会让我走吗?”
会吗?谢微不禁在内心问自己。
从江洲城外见到虞鸢那一刻起,他就忍不住设想许多。在得知对方独身来到大泽山时,他甚至卑劣地想过动用手里的权势将她永远留在南安宫中,自此外界风雨如晦,再不能沾染他的阿姐分毫。
可是不行啊。
对于虞鸢来说,从八岁那年纯妃去后,自由对她来说,就是头等重要之事了。她是海底恣意的游鱼,是高天振翅的飞鸟,而不是他身边的某人,不是第二个被困在华美囚笼中的秦月楼。
如果阿姐今天真的要走,他大概也只会替她收拾好盘缠,此后再寻个合适的时机追上吧。
“不是的。”虞鸢见他想的认真,轻轻拍了他两下,“你想错了。”
谢微反问:“阿姐又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如何断定我想错了?”
“我虽不知你如何想,但我知道我怎么想。”虞鸢将他掰过来正对着自己,“你对我而言,比你所想的那些,都要重要。”
这话说的弯弯绕绕,谢微忽然笑出声来:“哪怕是自由?”
“哪怕是自由。”虞鸢重复着他的话。
“呵。”谢微笑得断断续续,他重新转过身去,天边依旧云卷云舒,“阿姐,我和秦飞镜不一样,他不敢问不敢说,只能放在心里折磨自己,这么多年分明有那么多机会能去挽回,可他放不下如今将军的身份,心中又总是怯懦,就这么兜兜转转错过许多年。
“可我不是,我若是喜欢一个人,便是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也要将其找出来,从此再不能离我身边半步,到时候你要再反悔,也为时已晚了。”
虞鸢:“秦飞镜怯懦,你看不上他,那古国的那位白衣祭司呢?若有一日我去了,你会不会也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不会。”出乎意料的,谢微拒绝了,看着虞鸢瞪大的双眼,他慢条斯理说,“若有一日阿姐不在了,那我必然会走在阿姐前面,成为阿姐心中永不能磨灭的存在,看阿姐为我痛哭流涕,此后再忘不了我。”
“可不能啊,我指定转头就去寻个俊俏小郎君来。”虞鸢听他一席话,笑得前仰后合直不起腰来。
“那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的。”谢微幽幽道。
他坐起身,手撑在虞鸢的含光剑上,按理说他们该下山了,可他仍然坐着,仿佛只要虞鸢不说,他就能在此地静坐到天荒地老。
“你今日怎么突然想起这些话来?”虞鸢回过神,突然问道。
“阿姐可还记得,我上山时说过的话?”谢微半眯着眼,“那时我问你,你我之间是什么关系。”
他握住含光剑,拭去剑鞘的浮尘:“其实初见阿姐的时候,我很是惶恐,我知晓你眼里揉不进沙子,而我恰巧犯了天大的过错。可后来,阿姐好像也没有怪我,听我说完这些年的经历,而后轻飘飘就揭过去了。
“就像是,这一年没有发生过,我还在阿姐身边。可发生过的事情怎么会凭空消失呢?我知道为什么,我都知道,因为阿姐将我视作亲人,从此对我有了无限的容忍,只要不涉及原则问题,我们可以一直这样扶持着过下去。
“可我还是有点贪心了。我想问一问,阿姐与我,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呢?”
他越说声音越轻,说到最后,像是被风带走一样,只剩下心中的默念:
“阿姐喜欢我吗?会愿意做我的太子妃吗?”
虞鸢把剑从他手中抽出:“你说的不错,我自小离家,确实不愿因为一些误会就和身边人诀别,像秦飞镜那样的事情,在我这里几乎不可能发生。但是谢微,或许我是不通情爱,我也想不通你所纠结的亲情和你想要的感情之间有什么区别。可是……你不用死在我前头,你在
我心里,早已经是特别的存在了。”
她拍了拍谢微,示意他站起来。
“如你所见,我不会走,我还要找越帝清算当年的旧怨,我们可以……多给彼此一些时间。”
谢微这次是真心实意的笑了,或许他那颗心还未落到实处,但他一直相信虞鸢,说道:“好。阿姐要报仇,我便做阿姐手中最锋利的剑。”
他再次和虞鸢并肩走在无人的山道上,如同来时那般,路过一株高耸的乔木时,他折下根树枝递给她:“山道冗长,这个给阿姐,聊以慰藉。”
虞鸢笑他:“上山时背着枯枝,下山时又以枯枝相赠,如此有始有终滴水不漏,不愧是太子殿下。可旁人都是赠花,你就这么根树枝儿,不太行啊。”
“待我回去,将南安宫内种满鸢尾花,再重新赠予阿姐。”谢微郑重道,“若能称帝,将菩提道,将整个西洲都种满鸢尾花,这样山高路远,天地广阔,从此都可以是阿姐的去处了。”
“你啊。”虞鸢笑着摇头,“几朵花就想将那些地盘划入我的囊中了?”
她接过枯树枝,像是想起什么,又对谢微说:“我见过的人,大多劝我放下,过自己的生活,可我的性子大抵随了母亲,有的往事是不能被轻易揭过的,总有人要为此付出代价。你常说自己性子偏执,恐日后伤了我,所以才想将我推开,可是谢微,我和你是一样的人,你愿意做我手中刀剑,我亦能够体会你的心境,漂泊九载,我只信手中的剑,倘若有一天你真的执念深重到我无法忍受,那我要走,你拦不住我。”
“而且……”她轻声笑了下,“你先前说的也不对,我又不是泥人捏的,怎么会没有脾气。我寻了你一年,给自己定的期限也是一年,倘若今年你仍未现身……
“谢微,我们真的到此为止了。”
“不能的。”谢微喃喃道,“那一年于我而言,也如十年一般漫长,只差一点点时间,我将朝中事肃清,之后哪怕阿姐不来找我,哪怕天涯海角,我也要追过去的。”
虞鸢莞尔。
半山间,他们的身影被日光拉的很长很长。
古国的故事,江湖的恩怨……那些陈旧的过往如同烈酒般被封存在古老的山中,带着未尽的爱恨一起,从此不再被世人提起。
或许以后长老也会带着他的子民回到这人间来,那些生活在地底的人们可以通过自己的眼睛看看百年后的天空,是否和当初一样清澄。
但那都是后话了。
下山后,虞鸢和谢微就分开了,她要先去一趟白塔寺接回等待多时的春雨。
“殿下,你回来啦!”寮房内,跪坐在蒲团上的女子倏地起身,激动道。
“这段时间辛苦你了。”虞鸢眼含笑意望着她,问道,“皇宫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唔。”春雨想了想,然后说,“也没什么,前两天皇后娘娘派人来传信,月初宫里有场百花宴,如今日子也离册封礼不远了,让您早日回去跟着操持宫宴,就当是提前学一学太子妃的事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