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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梦入罗帐》

佛堂 窗台上往后倾倒的白玉观音

谢泠舟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

继而掏出帕子擦拭双手,十足平静,仿佛方才的失态纯粹只是失手。

他记起先前她失手将猫儿名字写错的事,顿时疑窦丛生。

怎会如此之巧?

莫非他和崔寄梦,在做一样的梦?

不可能。

虽自幼与佛经为伍,但佛于谢泠舟而言不过是个肃清杂念、养心静气的工具,实非信仰,他从不信怪力乱神之说。

因而对这离谱至极的猜测,谢泠舟哑然失笑,当即否决了。

众人都在留意管事嬷嬷的话,未曾注意到谢泠舟,只有谢老夫人将一切尽收眼底,但她此刻更关心崔寄梦的事,因深知外孙女重礼,定然不会仅仅因做了噩梦睡不好而不来请安。

这孩子定是梦到了极为痛苦的事,管事嬷嬷既然当众提起,想来并非说不得的梦,便问:“那丫头做了什么噩梦?”

“回老夫人话,表姑娘是、是梦见大小姐了。梦里一直哭喊着不要、不要,醒来后还在哭,后来一直到黎明才又歇下,老奴就自作主张,让她们别叫醒姑娘,自行来替姑娘告假。”

管事嬷嬷踟蹰片刻,“方才老奴问过姑娘的贴身丫鬟,才知道原来当年大小姐故去时,表姑娘……就在边上。”

本有说有笑的众人陷入沉默。

嬷嬷怕老夫人伤怀刻意往委婉了说,其实众人都知道,崔夫人乃自缢而亡。

据崔家来报丧的人说,崔夫人存了死志,先服了毒再用白绫自缢,半点活路也不给自己留。谢府众人光是听着都不忍,更何况崔寄梦那时才七岁。

云氏率先打破沉默:“寄梦是个孝顺的孩子,当年崔老夫人故去,两位爷派人去桂林郡想接她来京,但这丫头坚持要给祖母守孝,硬是一个人在崔家守了三年。”

昨日是长女冥诞,谢老夫人本就难过,如今再也压抑不住情绪,忍泪长叹一声,“是我这个外祖母失职啊!”

当年老夫人因女儿一直未回信心里有气,对外孙女更鲜少过问,直到崔寄梦带来崔夫人生前问候,她总算找到一个和女儿和解的由头,此时更是心疼外孙女。

但她已经老了,能为外孙女做的终究有限,唯有替她把这桩婚事落定,便收起伤感,郑重嘱咐谢泠屿,“

你也看到了你表妹不容易将来可要好生待她莫学外头那些公子哥儿朝三暮四!”

谢泠屿正心疼着呢应了下来。

一旁的王氏也附和:“母亲您放心阿屿要是敢我打断他的腿!”

众人散后老夫人把长孙留下来。

谢泠舟态度如常好像忘了昨日之事祖孙俩都默契地不去提。

谢老夫人想起孙儿方才的失态虽说她只想让外孙女嫁回谢家当她的孙媳妇嫁给哪个孙子倒也无所谓。

但她看得出来二孙和外孙女两情相悦若长孙再喜欢上外孙女只怕三个孩子都会为难。

因此老夫人虽不敢笃定孙儿失态是否是因为外孙女但为永绝后患只能状似无意提点。

“你崔家表妹身世凄苦身后无人撑腰稍微行差踏错便会赔上一生若是嫁了个不懂得疼人的也会过得辛苦好在她和阿屿两情相悦阿屿又知冷知热的否则若她嫁去别人家我这老婆子还不知要如何担心……”

谢泠舟暗自攥紧袖中拳头。

昨夜在假山附近他为了克制自己手指在石壁上抠出了血此刻一握拳便觉有一丝钝痛蔓延开来。

穿过四肢百骸一直蔓延到心里。

这痛意警醒他要克制肃己要记着表妹是二弟的未婚妻子、是他未来的弟媳还要记着不能让祖母失望。

更不能破坏她的安稳人生。

谢泠舟不断收紧拳头任痛意肆虐

谢老夫人看他神色如常想来是自己多心了“先前祖母老糊涂听到传言心急了是祖母对不住你。”

谢泠舟不愿提起昨夜一笔带过:“孙儿知道祖母是为孙儿好。”

今日因长女和外孙女的事情伤怀谢老夫人变得感伤起来“哎当年江家糊涂!同虞氏作乱连累了那兄妹三否则若阿雪还在你早就成家了。”

话说完老夫人瞧见谢泠舟寂然望向窗外神情低落想到长孙和江家兄妹自小一块长大他对旁人一直冷淡唯独对**兄妹稍显热络那孩子还与他定了亲。

老太太凑近了些:“莫非团哥儿一直惦记着阿雪才瞧不上别的女子?”

谢泠舟只不过是想起故友走了神没料到祖母会往这上头想。

十年前他也才十岁不过因为江家姑娘聪慧冷静、随性大方不像同龄孩子那样一团稚嫩才愿与之来往。

他对她仅限于兄妹之谊确切来说是兄弟之谊。

但谢老夫人看到长孙眼中有一瞬茫然更加笃定了同时也放下心。

至少这孩子不好男风。

“照疏和阿雪阿月都是好孩子可惜福薄祖母知道你重情义但逝者已矣你还得为自己的将来考虑。”

祖母误解了也好暂时能替他省去诸多麻烦谢泠舟颔首。

“孙儿明白。”

*

崔寄梦习惯了早起便是夜里没睡好一到清晨还是会按点醒来。

掀起沉重眼皮后发现天已大亮她捂着昏涨的脑袋坐起“采月……”

采月忙从外间门过来:“小姐昨夜没歇好再睡会吧。”

“不了我该去给外祖母请安了。”

在崔家时

虽说这套放在现下过时了但崔寄梦总觉得她恪守这些礼仪祖母生前的悉心教导才不会白费。

还会有种祖母从未离去的安心。

一听采月说嬷嬷已替她去主屋告假了崔寄梦忙从榻上爬起“不成哪有做了噩梦就不去请安的道理。”

更何况那个梦超出了暧昧的范畴已越了雷池……

这让她更为自责。

采月还在劝说“管事嬷嬷是为了小姐好她说这样一来大家才会知道小姐不容易更心疼小姐。”

可她这样说崔寄梦不安更甚只因记起祖母逝世前说过的话。

那日。

病了很久的祖母突然来了精神拉着她细细嘱咐:“孩子你在谢氏有舅舅怜惜我本不必对你如此严苛。但你要记着仅靠他人怜惜是远远不够的只有由衷的敬佩才能换来长久的爱。”

崔寄梦不解:“他们怜惜我便会照顾我不比敬佩更好?”

就像她敬佩义兄却不会想去照顾他因为他已足够厉害但一见到府里那个无父无母的小马

奴,她会忍不住想照拂他。

祖母无奈地摸摸她发顶:“可你私心里更喜欢阿辞哥哥,而不是那个小马奴,不是么?”

崔寄梦点点头,的确是这样。

祖母缓了口气,继续道:“孩子你还小,很多事不懂很寻常,只是祖母等不到你自己悟出的那日,你记好了,不要想着让别人怜悯,一旦你觉得他人在怜悯你,便会不自觉把自己置于一个被照顾、低人一等的位置,怜悯你的人亦会如此看你,可祖母希望你靠自己的本事,在谢氏立足,无论是靠待人真诚,靠品性高洁,亦或靠才艺……”

长长的一段话让老人说的难受,捂着帕子咳了两声,总之都……比靠旁人的怜惜来得长久。

此刻崔寄梦认真思索一番,除去琴艺,来京后旁人对她称赞最多的便是知礼大方,乖顺懂事。

她自己也不愿摈弃那些闺秀礼节,只有循规蹈矩才能让她安心。

昨夜浸湿的衣衫已干透,身上残留着热汗过后的黏腻,这副样子去请安不大合适,她忙唤采月去备水。

泡在浴池里的时候,崔寄梦低头擦拭着身前,耳畔渐渐烧红。

明知一切只是梦,她仍是心虚,细细查看了身上每一寸肌肤,尤其腿根、双膝和心口。

绮梦无痕,自然留不下印记。

可那些痕迹烙在她心里了,像野兽撕咬过后留下的牙印,把她坚守多年的闺秀礼仪撕出裂缝。

这让崔寄梦很是不安,手上下了狠劲,使劲搓洗着身上每一处,恨不能把那些梦境也一道搓洗掉。

匆匆梳洗后,她往前院去了,走到湖边,远远瞧见一蓝一白两道身影。

谢泠舟先看到了她,目光遥遥落在她身上,像一双滚l烫大掌,有了实质和温度,让她顷刻乱了方寸,转身就要跑。

可是来不及了。

“阿梦表妹!”谢泠屿亦发现了她,小跑过来,见她眼底乌青,心疼得剑眉紧蹙,嘴上却不忘调侃:“表妹怎的见着我们就逃?跟受惊的兔儿一样,我又不会吃了你!”

崔寄梦耳尖倏而烧起。

昨夜梦里,大表兄抬起头时,也用了一样的比喻,只不过意图正好相反。

她故作坦然朝二表兄福身,“我是想起给外祖母的佛经忘了拿。”

谢泠屿拉住她的手“明日再去吧祖母这会大概不想见人。”

他们说话的当口谢泠舟已慢慢走近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梦里他说了截然相反的话后她也是像方才那样捂着襟口要逃。

兄弟两一道站在跟前又是在这一片湖附近二人不约而同想起他们在落水时的接触以及大半月前那个在湖中的荒唐绮梦。

梦中他们在水中相拥、亲昵而她的未婚夫婿则在岸上冷冷看着。

崔寄梦深深埋下头朝他福了福身“大表兄万福金安。”

“不必多礼。”谢泠舟态度比往常还要疏离目光却不动声色掠过她脚下。

梦里佛像下她在蒲团上虔诚地跪着几回下来站都站不住。

不该在她跟前回忆。

谢泠舟狠狠攥紧拳头让指端的伤口痛起来好清醒一些。

而崔寄梦尽管下定决心要忘记梦境但一见到大表兄听到这个清冷的声音难免想到梦里他说的那些话及所做那些事。

羞耻的是这些梦是她一个人的臆想和大表兄无关。

因此她连看他的勇气都无。

夏日裙衫薄如蝉翼微风吹过裙面紧紧贴着身上宛如无物。

她真怕大表兄看到自己的腿脚在不由自主打颤打着方便兄弟二人说话的借口悄悄退到谢泠屿身后。

如此一来

兄弟二人一个文官一个武将聊了几句就无话可说了谢泠舟没再看谢泠屿身后躲着的人一眼转身离去。

崔寄梦松了一口气。

她暗自庆幸那是梦大表兄不会知道可随之又无端觉得一阵空落。

兄长走后谢泠屿也放松了下来。看着崔寄梦想起当初自己因为她貌若无盐的传闻对她不抱期待。早前更为了反抗父亲去招惹王飞雁致使表妹在辞春宴上被为难。

他本就内疚今日又知道原来自己这未婚妻子自小过得这么苦。

谢泠屿替她感到心酸。

可她并未怨天尤人依旧笑靥如花一双清眸不染尘埃。

谢泠屿像对待稀世珍宝摸了摸崔寄梦发顶“表妹你受苦了

你放心,将来我一定把你捧在手心里疼!”

崔寄梦更难受了,她做了那样不知廉耻的梦,可次日二表兄却对她依然这么好,如何不叫她内疚?

她往后缩了缩,离开他粗粝掌心,试探着问他:“二表兄,若我总是梦到自己做了错事,会怎样?”

谢泠屿乐了,“祖父生前常说,凡事问行不问心,我还梦到过在山上当贼寇呢!”

这话叫崔寄梦豁然开朗,也是,那只是梦,尽管不该但并未发生,只要她恪守本性不逾矩,就还是个好姑娘。

内心挣扎因这句话暂时得以纾解,她感到久违的平和,更是下决心要尽早摆脱梦境,回归平静。

上次服过采月抓回来的药后,一连半个月,她都不怎么做梦,想来那位大夫医术果真超群。

正好医馆在城西,她可以顺道去寻个人,一个可能是故人的人。

*

这厢谢泠舟独自回到佛堂。

他本想回沉水院,但那与皎梨院仅一墙之隔,离她太近了,不宜静心,且只要一看到寝室的卧榻,他就会想起晨起时被弄脏的凌乱被褥。

只有佛经能助他驱逐杂念。

然而一迈入佛堂,立在佛像下,谢泠舟就知道自己失策了。

他生得高挑,但在这高达一丈的佛像面前依然无比渺小。佛垂眸望着世人,谢泠舟亦抬头回望着佛像慈悲的眸,眼不自觉眯起,昨夜梦里,他正是透过佛的眼看到了下方的自己。

多年苦读圣贤书、抄诵佛经以修身养性,谢泠舟从未想过有一日,他会以旁观者的视角,看到自己那样疯狂,不顾一切地用剑屠戮一个无辜的人。

青年垂下长睫,眉眼依旧淡然,与正堂里面容平和的佛像有几分神似。

这是他自小便学会的伪装,无论内心如何煎熬,面上依旧古井无波,这澹然模样曾骗过谢老太爷、骗过谢蕴,甚至圣上及朝中同僚。

众人都道谢氏长子澹泊寡欲,堪称正人君子的典范。

可正人君子走到内间门书案前,看到书案上摆放着经文典籍以及文房四宝,却觉得这书案不该如此整洁。

上面码放整齐的经文应在双双失控时,被他拂落一地,那只粗大的狼毫笔也不应安放笔筒中,该被她咬在牙关。

泠舟鬼差神谴般取出那只笔,竟隐约在上头瞧见一处凹痕,眉间门一凛,再定睛一看何来凹痕?不过是错觉。

忽感屋内燥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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