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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满弓刀》

36. 烟水初销见万家

昏暗的牢房内,范享贵眸中猩红一片,他嘶哑道:“我答应你,我了解庆愿手下的产业,我还有价值!”

女人拨弄着牢房的烛火,声音缥缈如烟,“但是你得知道,如果背叛我,我尚且能全身而退,可你却再无生还之力......范享贵,你得清楚,能救你的,能让你活下去,从始至终都只有我。”

闻言,中年男子毫不犹豫地在地上磕起头,怦然作响间,他的额头很快磕出血痕。

阿命俯视着他的奴颜婢膝,近乎是施舍般道:“三日后,你会有一个结果,起来吧。”

说罢,她低头在审讯草案中快动笔写着什么。

范享贵立时停住动作,跪在地上颤抖着,偷偷抬头去瞧她,看她时而思索,时而思虑,应是在盘算如何将他摘出去。

细思极恐,峰回路转。

范享贵只感觉骨头缝里冒出的寒意几乎快将他冻住,他脱力般地将头抵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气,呢喃着“多谢大人恩典......多谢大人恩典......”

他活下来了。

他活下来了!

.

马国安和田超杰再次见到阿命,已经是两个时辰后,女人执笔,面色平静地从牢房内走出。

她将那审讯记录扔给二人,缓缓摇头:“证据不够,要想彻底拿到庆愿的把柄,只怕还要回京再审一审这范享贵。”

田超杰不疑有他,紧忙问道:“大人,那我们什么时候回京?”

阿命盘算着处理九江事务需要的时间,以及向皇帝请命的时间,这至少要一个月。

她叹了口气:“至少一个月,文太原三人已翻案,还得等皇上对孟泰几人的处置。”

孟泰和苏思年都是地方高官,却犯下如此滔天大罪,这次朝中谁来作保他都是必死无疑。

李有才突然来报:“大人,孟泰想见您。”

阿命瞥了眼他:“告诉他,明日我去见他,让他仔细想想还有什么没交代。”

李有才心里一凛,立时作揖应承下来,转身小跑着去往关押孟泰和苏思年的牢房。

三人遂从司狱司中离开。

阿命回到驿站的客房,呼硕正在屋内等候,见她来了连忙起身道:“将军,铁木尔大哥要出发了。”

阿命心里记挂着这事,从衣柜里翻腾出一个小匣子,跟着呼硕前往城门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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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门处的车马和镖局安静地等候,乔氏坐在马车上,哄着哭嚎不已的婴儿,铁木尔则站在马车不远处,时不时踮起脚尖瞭望着。

喧闹声夹杂着来去匆匆的人流,众生百态,铁木尔无暇顾及,只是有些执拗地看向一个方向,满怀期待。

客散青天月,山空碧水流。①

铁木尔生来便是颠沛流离,潜入南魏之后,从乔氏那处习得这句诗。

经年已过,她大业未成,他又要驶向远方。

他想到很多年前,浑都萨满唱神死去的那个冬日。

浑都是长生天选定的大祭司。

他是传承最完整的神官,是通宵古今的萨满,也是最得索伦部爱戴的长者。

那时的铁木尔刚刚19岁,自幼无父无母的他早已习惯离别,却没想到收养他的浑都会突然离开人世。

浑都将他养育成人,是他的再生父母,会经常抚着他蓄起的长发,夸赞他忠实善良,夸赞他是他最爱的孩子......

铁木尔很想念浑都。

他做到了浑都的嘱托,护卫阿命身侧,助她征服天下。

浑都要她一直向着远方走,永远不要回头。

于是铁木尔便按照他说的,永远陪伴着阿命走向远方。

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似秋云。②

铁木尔孤身潜伏南魏三年,这一次又要离开,他不想再沉默着远行,他想和阿命说些心里话。

街道尽头处,两道人影打马赶来。

女子的身形极为惹眼,她驾着马匹冲散人群,先于呼硕翻身下马赶到他面前。

阿命握了握手心里的汗,用余光去看远处的马车,拉着铁木尔走得再远些躲在树下。

风吹过树梢,被吹动的树枝泠泠作响,马儿们在一旁打着响儿,马蹄踏踏,躁动不安。

铁木尔站定,用北元语亲切地唤道:“萨仁,我们什么时候会再见?”

他的双眼如此温暖,带着独属于亲人间的关怀。

阿命触及他的目光,软下声音:“大哥,靖虏有娜木在,我与你们相见的日子不会太晚。”

铁木尔闻言侧过头,抿着唇沉默下来。

她说不会太晚。

十年前,她前往喀尔喀部军队征战时她如此说,三年前,他动身离开北元时,她也是这般说。

可岁月在消逝,逝去的时光不会再回头,她与他的青葱岁月只在权力场上留下不为人知的划痕。

而他们,记挂着彼此,却始终无法安宁。

男人沉默的眸子染上几分湿润。

阿命将怀里的匣子塞进他手里,咽下心底涌起的酸涩,缓缓道:“我做了一只檀木机关鸟,你给......侄儿玩吧。”

铁木尔接过来,千言万语化成一句笨拙的言语,“萨仁,我就你这么一个人亲人了,你要保重。”

阿命看着他,眼眶渐渐泛起红意,她低声道:“我对不起你,铁木尔,如果浑都阿爸在的话,至少你不会这么孤独。”

不会一个人奔走他乡,不会在娶妻生子时无人庆贺,而这些都是为了她,她心中一清二楚,也因此而愧疚。

铁木尔去摸匣子里的那只机关鸟,哽咽道:“萨仁,我一直想着你呢。”

早春的风硬如砂砾,刮在脸上又凉又疼。

阿命抬头看着铁木尔,见他用粗糙的大掌不停去抹面上的泪水,也无声地流起泪。

良久,她抬起手擦掉面上的泪,颤声道:“大哥,你要保重。”

铁木尔泪水流干,红着眼眶,终于是一抱拳:“将军,保重!”

他转身,大步前往马车的方向,呼硕拦住他,二人用力抱紧彼此,便背道而驰。

铁木尔骑上马儿,待车队行出城门时,他遥遥回头,与用力挥臂的阿命对视一眼,便转过身不再去看。

天涯有时尽,海角不知帆。

阿命站在原地,思绪随着铁木尔的离去而飘远。

很久很久以前,久到阿命以为是上辈子的时候,她出生在北元宫墙内,处境如履薄冰,分外艰难。

那时的她年幼弱小,不知权力,不知世事,及至十四岁时在一众皇子皇女中崭露头角,至她于死地的危险纷至沓来。

首当其冲的便是她的母妃。

母妃用她恶毒的眸光,磨好的利刃一齐刺进她的心脏,恨她为何不让路于大皇兄澈离牧歌。

浑都一命换一命,将她飘散在外的魂魄抢回来。

睁开双眼的那一刻,阿命想得不再是祈求母妃和父皇的青睐,而是站在顶峰。

她要站得高一些,她要权力,区区太子之位形如蝼蚁,是万万不够的,她要站得更高。

更高处,便是帝王。

可北元之外还有更大的天下。

她开始征战罗斯,可罗斯软弱无能,被她轻而易举拿下,于是罗斯纳入北元的版图。

可北元南部还有南魏,南齐,南梁,高丽等等。

区区北元,算什么呢?

她要站到最高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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