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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弥云消散,雨过天霁,一只停在府苑老槐上的渡鸦抖了抖羽毛上的水湿,振翅而飞,黑色的羽翼掠过银钩,与薄暮冥冥的苍穹合二为一了。
府医年逾四十,姓傅,单名一个坚,曾是魏家军的军医,师从世外高人医术了得,当时在军中享有很高的威望,魏家军被皇帝收编后他便自请留在了侯府,当了一名小小的府医,偶尔出门义诊,各部将领重金请他出山,都被他打发了。
此刻他正在客房内为已经完全失去意识的岑罪果清理伤口。腕上的割伤已经缝合止住了血,但肩上早上才被太医包扎好的伤口又裂开了,还淋了雨,绢帛黏在了伤口上不得已连同粘连的血肉一齐被撕下,只见狰狞的创面边缘皮肉外翻,淋漓的鲜血模糊着旧药膏,隐隐有些发炎溃烂之相,药童进进出出地换了好几盆水,皆被血水染得通红。
岑罪果趴卧在床上,睫毛簌簌发抖,唇珠轻颤,长秀的眉痛苦地皱起,昏迷中无意识地如小兽般的轻声呜咽。
魏瓒进屋的时候,傅坚正在铜盆中洗手,见他进来略一颔首,揶揄道:“给你把便宜媳妇儿救回来了,如若今晚不发烧,便无甚大碍,只是他失血过多,恐伤了根本,日后还需好好调理。”,他拭净了手,转头再次来到床边,帮人掖了掖被子,到底是医者仁心,他眼中闪过一丝不忍,说道:“只是个半大的孩子,这身上大大小小的伤,比起那刀口舔血的前线士兵却过犹不及,究竟是受了多少罪,看着也是可怜极了。”
魏瓒面无表情地瞥了一眼那张浸满冷汗的苍白小脸,随即敛着眼将放在案上的包袱和佩囊拎起来抖了抖,里面的东西便一股脑地撒在了桌上。他伸出修长的手指拨了拨,那散了半桌的零碎物什儿就是岑罪果的全部家当了,只有一套洗得发白的粗布旧衣,两件补了又补的里衣,一条烂成絮状的汗巾裹着根杨枝,几块只剩边角的胰子,油纸包里是稀碎得已经无法辨明品名的点心,还有一个粘腻腻的糖丸,冬青色的药瓶是那日他给的伤药,魏瓒拈着瓶身掂了掂,发现半分都没少,看来根本就没用过,他有些莫名恼怒地将瓶子抛在了案上,磕出的声音引来傅坚的探头张望。
他捻着胡子笑盈盈地踱了过来,一眼看到了那个小瓷瓶:“哟,这不是我给你的伤药嘛,里面一味关键的草药名为狼吻,这种草极其稀少,一年才开一次花且需以花叶同株入药,因花有异香会招来野狼,花期时狼会在附近徘徊守候,直至开花时直接叼走,故而寻常人极其难得此草,老夫活了半辈子才得了一株,制了三瓶药,这可只剩下这最后一瓶了,侯爷竟然舍得送人?”,说着他又伸手捞起一块与这些鸡零狗碎格格不入的精致绦巾,凑近一看,怪叫一声:“哟,这不是你的绦巾嘛,怎么在他这儿?”,这老小子笑眯了眼,“这么多东西都在人家那儿,难道你俩以前真的有私情?”
魏瓒想起来这绦巾正是当初他嫌弃这小奴摸过才扔了的,没想到这人将他随手丢弃的绦巾又捡了回去,似是洗过了,上面一股子廉价胰子的味儿。
这么点东西里就有好几样与他有关,确实有些百口莫辩的意味,魏瓒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恼羞成怒道:“只怕是皇帝和太后联合南烛族长,派这小奴有意接近,我一时不查给他钻了空子,昧了些东西去。”
傅坚是看着魏瓒长大的,平日里并不以主仆之礼相处,反而像是父子,更像是朋友。这老小子是个跳脱的性子,口无遮拦地反问道:“怎么?你的意思这些东西是这孩子从你处偷了去的?”,不等他回答,便自问自答道:“不能够吧,你魏侯爷的东西他也敢偷?”
魏瓒将头撇到一边,耳朵却红了几分,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不是你想的那样!”
傅坚不再逗他,被案上的一包散发着草药味的桑皮纸包吸引了注意力,医者的职业好奇心驱使他打开了它,看清了里面之物时,惊呼道:“竟然是狼吻草,还是三株?”
这老小子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胡子都翘起来了,大为震惊道:“狼吻草产自漠北,这孩子不是说来自岭南吗?他是怎么得到的?一棵狼吻值万金,这孩子可是连双鞋都没有,小脚丫子上满是常年赤脚走路磨出来的茧子,我给他缝合脚踝上的伤口之时,看着真真切切。”
魏瓒冷哼一声:“他怀揣着我的拏云,脚踝上戴着的那颗珠子也是珍品,如今居然还有如此名贵的草药,他该是那穷山恶水之族的首富。整日一副畏畏缩缩的穷酸相,定是装出来引人可怜的!”
傅坚闻言嘿嘿一笑:“那侯爷可怜他了没?”
魏瓒气结,觉得不能再跟这老小子掰扯下去,广袖一甩抛出一句:“明日等他醒来,派人来通报本候。“,便夺门而去。
次日魏瓒得了通报说那南烛族的小奴已经醒了,便起身来到了暂时安置他的厢房。冯管事做事十分妥帖,特地将人安排在离魏瓒住的院落最远的一个僻静小院中,此处本来是间客院,可侯府式微,少有人来府上做客,这院子久未打理有些破败了,当时仓促间只是稍加收拾,勉强能得住人。
魏瓒冷哼一声,心道,他一个蛮荒之地来的小奴,有片瓦遮头足够了,正这么想着,脚便踏进了屋内。
就见岑罪果并未躺在塌上,正坐在饭桌前认认真真地摆放着吃食,他顶着一头凌乱枯黄的发,裹着极不合身的土布衣裳,瘦瘦小小的像个偷穿大人衣裳的孩童。
那日帮这人换药之时还见他身上有些稚儿肥的软乎肉,怎么才这几天就瘦了一圈,魏瓒有些不悦地想着。
似乎是没听见他进来的动静,岑罪果正专注着用裹着厚厚绢帛的双手捧起装粥的白瓷罐,颤巍巍地往小碗里倒粥。他双手的腕脉几乎都被割断了,捧着沉重的瓷罐十分吃力,眼看着罐身下滑就要砸在地上,罐底就被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给托住了。
岑罪果怔怔地抬起头,见到是魏瓒,原本阴翳的双眸顿时明亮了起来,唇珠微微扬起,病气弥漫的一张小脸上刹那间竟生动了几分,糯生生地脱口而出:“小阿哥…….”,随即又反应过来,连忙行礼:“小果给侯爷请安。”
“行了,坐吧。“,魏瓒一撩袍摆,金刀大马地坐了下来,吩咐道:“你先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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